清月吟谣

自闭型废物

【breddy】深海之上

1


Brett很久没有像这样完整地做过一个梦了。


他醒来后没有睁眼,只是躺着。黑暗让他平静,病房里的灯永远开着,像是一个白色的,冷冰冰的太阳,无休无止地散发着毫无生机的亮光。Brett不喜欢这个,他同样也不喜欢窗外那个真正的太阳,它过于热情,过于积极地发光发热,像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活力的代名词。于是Brett拉上窗帘,闭上眼睛,在自己搭建的世界里自娱自乐。


门被推开了。Brett知道那是医生,他永远在这个时间进来,他就是Brett的沙漏,提示他时间在流逝,日夜在交替。


现在是早晨七点半,十二个小时后他会再来一次,这已经持续了……等等,持续了多长时间?


Brett睁开眼睛,因为这个突然被抛出的问题,也因为医生今天有些不寻常。他记得医生的脚步声,“哒”、“哒”的皮鞋后跟与地板合奏出的鼓点,从门口到病床前他一共走八步,一次不多一次不少。但是今天他推开门以后没有进来,他像是在原地生了根。Brett歪了歪脑袋,他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金灿灿的晨光把他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Brett想到了他家附近那个教堂里的壁画,那上面画着沐浴在圣光下的天使,Brett隐约觉得这两个场景有些相似。


“哦,你好。”他轻柔地说,“如果你找我的话,能进来把门关上吗?”


“……你好。”男人像是有什么语言障碍,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怎么说话,他僵硬地跨进房间,关门的时候动静有点大,门被摔得发出咣当一声。


Brett松了口气,阳光被关在了门外。


“医生呢?”Brett问,“你看起来不像医生,你不穿奇怪的白衣服。”


“你不记得我了吗?”男人答非所问。


“不记得。”Brett摇了摇头,他感到有些困惑,他像是在欣赏一出没头没尾的独角戏,而台上的演员正试图拉他一起表演。令人困惑。


男人走近了点,却又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距离,“现在呢?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Brett费力地仰了仰脖子,他几乎要被逗笑了:“先生,我看不清——你们的脸都是雾蒙蒙的。”

 


2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Brett靠在枕头上,Eddy——那个男人这么介绍自己——在削苹果,Brett看着雪白锋利的刀刃斜插进苹果里,然后一圈圈地削下薄薄的果皮。


白炽灯的光照在刀尖上,闪出一道锐利的锋芒,Brett的眼神随着它游移。如果,如果这把刀……


“我来看看你,医生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到时候我们回家……你在听吗?”


“喔!在听,我当然在听,只是……只是顺便在想刚刚做的梦。你说家?那是哪里?”Brett好奇地问,Eddy切了一片苹果,插在刀尖上递给他。


“我不吃。”Brett说,“我戴着面具。”


“医生说可以摘了,我帮你。”Eddy向他伸出手,Brett像只受惊的兔子那样弹了一下。


“哇哦,你在说什么呢,不要听医生说的,他们的话比白衣服还奇怪,他们居然说我得病了。”Brett不满地抗议,护住自己的脸。


“我认为他们说的没错。”


“我没病。”Brett平静地反驳。


“那这个……”Eddy指了指Brett的脸。


“是面具啊,好让我把脸遮起来。”Brett用指甲敲了敲,听见沉闷的声响,那是证明有一层保护壳罩着他的证据,Brett喜欢这个声音带给他的安全感,像冬天的热奶茶一样恰到好处。


Eddy看上去像是要反驳他但又无从开口,这份矛盾与纠结在他脸上牵扯出一个滑稽的表情。这个人可真有幽默天赋,Brett几乎要笑出声,他甚至有点喜欢他了。


“无论如何——你刚刚说做梦?梦见了什么?”Eddy放弃了和自己的拉锯战,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这回换成Brett措手不及了:“梦?哦,其实我不太记得了,所以我在努力回忆,它似乎很重要,但是……我似乎是喝多了,我在大声地唱歌,然后跳来跳去,手舞足蹈,我砸碎了一个酒杯……天呐,这太蠢了。”他忍不住笑起来,Eddy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好像Brett刚刚念完一份讣告。


他收起了笑容,“你还好吗?”


“挺好的。”Eddy说,但他用担忧的目光,皱起的眉头和抿紧的嘴唇组成了“我不好”三个字,大大咧咧地向Brett展示,“好好休息,好吗?医生……你需要静养。”


Brett眨着眼睛看他:“你之前说回家,你会回来救我吗,医生们看起来想要关我一辈子。”


Eddy站起来,他给了Brett一个温柔的安抚的笑,让Brett想到鲜花和奶油蛋糕,“当然。”


“我会救你的。”

 


3


Eddy走了,留下那个削了皮的苹果和插着一片苹果的水果刀,它们被留在床头柜上,安静地散发着香气。


Brett盯着苹果看了一会儿,两端凹陷处没被削去的果皮是鲜艳的红色,在这个连灯都是白色的病房里显得那么刺眼,果肉逐渐氧化,像是一朵玫瑰逐渐枯萎在Brett面前,病房里没有时钟,但是Brett听见了秒针的声音,咔哒,咔哒。苹果和Brett的生命力随着时间一起流逝。


医生还没有来,这很反常,也许是因为Eddy来看他,医生就先去做其他事。无论如何,Brett知道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停在水果刀柄上,然后深吸一口气,五指依次落下。


他的体温迅速捂热了冷冰冰的金属,Brett把插在上面的苹果摘掉,留在刀上的苹果汁被胡乱抹在床单上。他静静地凝视这把刀,任由自己的思绪胡乱跳跃。


Eddy说了家这个单词。Brett通常是想象力丰富的,或者说,联想能力丰富。Eddy站在门口的时候他想到了家附近的教堂,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家附近的教堂的壁画”的画面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家”是什么?在哪里?Brett对此没有头绪,他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头绪。他是谁,为什么在病房里(看在上帝的份上,他真的没得病),Eddy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见他……太多疑问了。Brett没法解决这些问题,因为他被严加看管地关在房间里,而医生们都是精准又冰冷的机器人,不说任何多余的话。他索性把这些都抛在脑后,让本能牵引着他行动。


刀刃贴上了皮肤,Brett刻意选择了大臂内侧,这是医生不会检查的安全区域。他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像是在看一截假肢。他也没有很用力,出血同样会暴露自己,留下带着疼痛的血痕就好。Brett操纵着刀刃划破皮肤,像是人类学家在旁观一场解剖,他正试图把自己的心剖开给自己看,好让自己抽丝剥茧,拨云开雾地搞明白为什么自己想要这么做。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Brett平稳的呼吸,他不紧不慢地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苹果味的伤痕。


 

4


医生又来了四次之后,Eddy终于来救他了。


他脱掉了白色的病人服,换上Eddy给他带来的衣服,从合身程度上判断这应该就是他自己的。


他们走出医院,Brett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病房,有些开着门,像是放映着一部部电影的迷你影院,有人在大笑,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哭嚎。Brett走过这些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个男人从病房里冲出来,半边身体笨重地撞在门框上,他眼神涣散,直直地指着Brett喊道:“你!你永远也别想出去!这里是地狱!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


两个高大的医生出现在他身后,生拉硬拽地把他拖了回去,他还在高喊着什么,含糊不清,疯狂而又凄厉。


“别听他的。”Eddy皱着眉对Brett说,“他是个疯子,只会说胡话,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我知道。”Brett冷静地迈开步伐,Eddy贴近了一些,这个距离让Brett感到有些被冒犯,但是他知道Eddy是善意的,所以他没有吭声,他们沉默着走到室外。


Eddy去开车,Brett就站在原地等他。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擦肩而过,那些落到他身上的视线,窃窃的笑声,背着包的人偶尔会碰到他……这些东西像蜘蛛丝那样黏稠地缠绕着他,把他粘在人群这张巨大的蜘蛛网上。这街上每个人带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互不打扰,Brett却觉得大厦将倾,难以忍受。他神经质地把手放在左手的大臂内侧,隔着牛仔外套和长袖T恤抚摸已经结痂的伤痕。不是很疼,带着丝丝的痒意,Brett回想起那天他是如何划出那些伤口的,包裹在淡淡的苹果清香里,他一刀刀划开皮肤。血珠细密地冒出来,是比苹果更深沉的红色,凝结在白皙的皮肤上,刺痛着他的视网膜。


他需要一把刀,或者碎玻璃,任何尖锐的硬物。现在,立刻,马上。


喇叭的声音。Brett麻木地抬起头,Eddy在他面前放下车窗,示意他上来。Brett坐进车里,金属车门和玻璃窗为他在人群中构筑了一个庇护所,他系上保险带的手有些颤抖,幸好Eddy在开车,没有注意。他们正驶向那个被Eddy称为“家”的地方,Brett靠在座椅上看外面的风景,他记得那家大型连锁超市,还有旁边的小面包店——甜甜圈很美味——和咖啡店,然后是一段陌生的街道,然后又是零星几处他认得的店铺或标志。


就好像他的记忆不是一整条完整的时间线,它被打碎成无数个点,然后因为某种理由,大部分的点被他的大脑遗忘了,这大概解释了为什么他记得“家附近的教堂的壁画”却不记得“家”是什么。


“Eddy。”Brett在沉默中开口,“我们是什么关系?”

 


5


Eddy的第一反应是踩刹车——这个问题他有所准备,但是他没预料到来得这么快,简直不给他任何准备——还好他很快调整过来,避免了一场车祸。


这点不自然没有逃过Brett的眼睛,但他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Eddy。


空气像是过于浓厚的枫糖浆,粘稠到令人窒息。


“我们——”Eddy艰涩地开口,声音无力地在车里传播,“我们是恋人。”


Brett没有回应,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枫糖浆升级成了热岩浆。


沉默许久。


“你没有说实话。”Brett冷静又确信地说,Eddy的胃骤然痉挛起来。


“你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你不敢看我,尤其不敢和我对视,你想和我保持距离,又不自觉得想靠近。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想我们大概经历过什么感情方面的事情——争执,打架,出轨,我有说对吗?”


红灯。Eddy踩下刹车,惯性将两个人向前推了一把,摔回椅背的时候Eddy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争执。你说对了。”


“我们分手了?”


“不。你现在需要的是放松。我不能告诉你这些。”Eddy踩下油门。Brett从他紧绷的下颌线里读出他不愿意多谈。他没有追问,继续看着车窗外,人们的脸快速掠过,脸上是散不去的薄雾。


他何必那么紧张呢。Brett近乎嘲讽地想,他没有兴趣,他们什么关系,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怎么了。Eddy不想说他就没兴趣知道,他太累了,想立刻躺到床上去,但滑稽的是他又患有失眠。他只是累,累到不想去关心自己。


他想要的只有床,安眠药,和一把刀。

 


6


家里的日子和医院似乎没什么区别。


Brett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窗帘严丝缝合地拉着,拒绝哪怕一丝阳光进入,房间里有电视,还有Eddy给他的游戏机。但Brett很少打开它们,因为这些东西里面都是些色彩明亮,歌声活泼的节目或游戏,它们给人带来欢乐。


Brett拒绝感到快乐。


Eddy不常进来——Brett不想被打扰,于是他无数次听见Eddy在他门口犹豫地徘徊,最后又犹豫地走开。让Brett感到满意的是床很舒服,他就终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在静谧的黑暗里半睡半醒。


他的父母来看过他,母亲拉着他的手流泪,Brett勉强笑了笑,轻声细语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母亲却哭得更凶了。父亲在客厅和Eddy说些什么,他们到最后几乎吵起来,母亲给了他无数个带着眼泪的吻。


“你跟我们回去吧,孩子。”她说,温柔地用手帮Brett梳头发。


但是Brett没有点头,他喜欢Eddy这里,因为安静。父母给他的爱是真实的,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母亲再流泪。


父母离开后Eddy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Brett躺了一会儿,说:“进来吧,有什么想说的就说。”


Eddy走进来,床晃荡了一下,床垫发出“咯吱”一声。


“Brett。”Eddy很认真地叫他名字,试探地碰了碰Brett的手,“我会救你的。”


Brett沉默,他摊开了手掌,Eddy紧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他又说。


“为什么要道歉?”Brett偏过头看他。


沉默良久。


“对不起。”Eddy再次说,Brett感觉他在哭,所以Eddy抱住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甚至不知道你做了什么。”Brett动了动,在这个有些窒息的怀抱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我会救你的。”Eddy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Brett有些想笑。


可是我不想救自己。他默默地说。

 


7


Eddy开始监督Brett吃药。


Brett没去看是什么药——Eddy也不告诉他,他只知道这药吃了让他无比难受,他头晕想吐,昏昏沉沉。


“别。”他在Eddy给他盛第二碗汤的时候抬手拒绝,“我真的会吐的,老实说,我刚才吃下去的那些东西现在就在我的胃里翻滚,那里已经不是胃了,是他妈的克利夫兰火山,随时准备喷发,而你还打算往里面倒催化剂。”


Eddy举起手表示无辜:“可你才吃了这么点,家门口的野猫吃得都比你多。”


“那是因为猫不用吃奇奇怪怪的药。”Brett无力地说,推开面前的饭碗。


Eddy在他身边坐下,他举起的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落在他的胳膊上,安抚地拍了拍:“我知道这是副作用,可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Brett斜着眼睨他,“没关系的。”


“什么?”


“手。”Brett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我不介意你的手放在哪里。”


然后他下一秒就被Eddy搂着腰抱起来,坐到了他腿上。


“哇哦,等一下——这个太过了。”


“就一会儿。”Eddy把下巴放在Brett肩上,“求你了。”


Brett沉默了十秒钟,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然后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Eddy站了起来。


他直奔厕所。


“你刚刚正好压着我的克利夫兰火山。”他吐完还跟Eddy解释了一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搞得我好像是孕吐一样。”


“对不起。”Eddy手足无措地道歉,把漱口杯和毛巾递给他。


“不用一直跟我道歉。”Brett擦了把脸,捏着鼻梁想缓解头晕的感觉,“你没做错什么,是药。”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Brett被拦住,Eddy用身高和双臂把Brett困在自己和门框的狭小空间里。Brett觉得这个人有点得寸进尺,他只说过不介意他的手放在哪里,没说他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用吃这个药。”


他的语气分外沉痛,仿佛他是在对Brett的棺材说话而不是他本人。而Brett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用力捏了捏这张愧疚得真情实感的脸,“在你真的打算告诉我真相之前,别说这种话,偶尔也考虑一下什么都不知道的我的感受吧,我不需要你为我不知道的事情道歉。”


Eddy迟缓地点了点头,他放开了Brett,后者晃晃悠悠地走出厕所。


“你去哪里?”


“睡觉。”Brett说,他觉得自己的精力像是被扎满了洞的矿泉水瓶,一会会儿就用了个精光。


 

8


Brett花了大概一个礼拜和药物副作用搏斗。


或者换句话来说,学会了怎么适应无孔不入的头晕乏力和反胃感。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Brett毫无还手之力,他像个法国人那样早早地挥起了白旗。


生活有在一点点变好吗?他茫然地蜷缩在被子里,变好的定义是什么?昨天他和Eddy一起去了超市,出发前他们在门口闹了五分钟的别扭,Brett说开车,Eddy则执意用走的,Brett扒着门框在五分钟内用起码两种语言发表了长达一千字的论文来据理力争,但最后Eddy拽着他的领子结束了这场自娱自乐的辩论赛。


他健身,该死的。Brett闷闷不乐地想。他们走到街上,春天的太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毫不吝啬地把阳光洒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偶尔有遛着狗的老年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微风像裹着真丝的少女的手抚过面颊。这应该是一个美丽又灿烂的春天,值得莎士比亚为它写一首十四行诗,吟游诗人为它唱赞美颂,万千繁花都为它争相绽放。但Brett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太阳能把自己的光芒送到一亿多千米外的地球表面,却照不进他心里,他像一个人形自走摄像机,机械地记录着沿途的风景,春花、飞鸟、蓝天,这些一切在一起组成生机勃勃的季节,Brett只是从这些希望和美好的代名词里走过。


只是走过。


Brett回头看了看,还能看见他们的家,说明他们没有走多远,但Brett已经感觉精疲力尽。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立领遮住了小半张脸。


Eddy立刻关切地问他怎么了。“这是我的面具。”Brett回答,他确信Eddy没有听明白,没有人能听明白。


但是Eddy没有追问,他拉起Brett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他们像是陌生人一样沉默,手却在口袋里十指相扣。


真矛盾啊,Brett默默地想,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事都这么矛盾?


他们买了下一周的食材,买了点零食,买了奶茶——这杯饮料让Brett感到了久违的,灵魂层面的愉悦——回家以后Brett窝在沙发里,Eddy在厨房忙活,菜刀与砧板,筷子与白瓷碗,它们碰撞的声音像某种交响乐,那Eddy一定是指挥家。


“Eddy。”吃饭的时候Brett慢悠悠地扒着饭说道,“你知道今天我明白了一件什么事吗?”


Eddy看他。


Brett出神地看着碗里的米饭,“我还活着这件事,真实地在这个世界活着这件事。”


回到最开始的议题,变好的定义是什么?如果说对活下去这件事稍稍燃起动力算的话,那么是的,Brett的确在变好。


春天没有打动他,微风没有,繁花绿叶也没有。打动他的是与他交握的手,是夕阳西下他们拉长的影子,是那双如影随形的眼睛。


是Eddy。


 

9


关于Brett每天吃的那一把药,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它们的确治好了他的失眠,只是似乎有些用力过猛,搞得Brett每天就像只考拉一样每天花大半的时间来睡觉。


他再次从梦境里醒来,这两天他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然而梦的内容却像条滑溜溜的泥鳅,怎么也抓不住。Brett躺在床上,身体机能逐步从睡眠中苏醒,耳鼓膜上还残留着梦里的大喊大叫。


说话声晃晃悠悠地传入他的耳朵,Eddy在和谁说话,Brett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门口的时候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晰,他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方。


“……很严重吗?”


“他醒了以后我再去看他,他指着呼吸面罩说那是面具,你说严重吗,我他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德国怎么办?”


“是奥地利。”


“都一样。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已经给昆士兰递了简历。”Eddy的声音很干涩。


又是长久的沉默。


Brett直觉他们是在说他,这份沉默让他的内脏不舒服地纠结在一起,他扒了扒头发,尽量自然地推门走出去。


Eddy马上站起来,语气欢快地说:“嘿,Ray来看你了。”


沙发上的男人冲他挥了挥手,Brett没有破坏气氛地说自己不认识他,薄雾至今都笼罩在每个人脸上,他扯了个笑容出来,点了点头。


Eddy推他去洗漱,往脸盆里放水的时候Brett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张苍白毫无生机的脸。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直到水从盆子里溢出来,他低头看着那盆水,水波晃动,又慢慢趋于平静,倒映着那张苍白又毫无生机的脸。


静悄悄的。Brett能听到客厅里Eddy和Ray隐约的说话声,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己的呼吸。真奇怪,Brett像医生那样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他准备做这些事的时候,反而是最平静的。


他像是被塞壬诱惑的水手那样,义无反顾地跃入水中。水是温暖的,Brett却觉得置身海底,他在下沉,洒满阳光的海面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深蓝的海水里下坠,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水压挤压他的胸口,肺部灼烧般疼痛……


“你在干什么?”


Eddy的声音像惊雷在耳边炸开,Brett猛地站直身体,颤抖着大口呼吸。


“……洗脸。”Brett轻声回答,抓起旁边的毛巾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水。


“洗脸不用一直埋在水里。”Eddy狐疑地指出。


操,他在旁边看了多久了?Brett慌张地攥紧毛巾:“我听说憋气的世界纪录是22分钟,所以……”


烂透了的借口,Brett在心里唾弃自己。Eddy显然没有相信,但是Brett无辜地睁大眼睛瞅着他,他只叹了口气,说:“出来吃饭了。”


Brett乖乖跟他出去,好像有一条隐形的项圈系在他脖子上,而另一端的绳子握在Eddy手里。


 

10


Ray吃过午饭就走了,他们聊得还算愉快,他临走前拍了拍Brett的肩膀,说:“你会好起来的,简直和以前没有区别。”Brett回了他一个微笑。


Brett抱着靠枕窝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通常他已经痛快地睡觉去了。但是他决心抵抗,他不想再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个梦,于是他打起精神看电视,希望它能逗笑他。


Eddy拿着琴盒过来的时候Brett还没来得及被逗笑,Eddy惊讶地看着他:“不去睡吗?”


“不想。”Brett努力睁大眼睛,说话都有点含糊,“快睡傻了。”


Eddy轻笑了一声,Brett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琴盒,“这是什么?”


“小提琴。”Eddy说,打开来给他看。


“你拉小提琴?”Brett打量着里面的那把乐器。


“是我们。”


Brett抬头看他,又低头看小提琴。


“哇哦。”他说,惊奇地耸了耸肩,“这我没想到……音乐家?”


Eddy点了点头,Brett啧啧称奇。


“我们……以前一起拉二重奏。”Eddy缓缓开口,他的眼神落在小提琴上,但是Brett知道他在透过那把琴看自己的回忆,他的视线跨越时间,落在那个拉二重奏的Eddy和Brett身上,那时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都还相信永远。


“我们很有默契,从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就是如此,后来我们一起参加比赛,一起拿奖……你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都倒映在里面,我没忍住吻了你。后来我们一起毕业,再后来……”


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像是房间里的大象一样显而易见,Eddy无法自拔地陷入回忆里。


“我在这里。”Brett突然说,Eddy愣愣地看着他,“我在这里,虽然不记得很多事情,忘了怎么拉琴,变得一团糟。但我还在这里。”


Eddy像个雕塑一样僵住,过了很长时间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他弯腰拿起小提琴,把它架在自己的锁骨上,“想听我拉琴吗?我可以拉你最喜欢的。还有,你一点也不糟,你很好。”


Brett默不作声地听他拉琴,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而感到烦恼。

 


11


“汤和菜都在冰箱里,饭在电饭锅,饿了就拿出来加热,微波炉两三分钟就够了……不想吃的话外卖单子在桌子上,不吃对身体不好……”


Brett打断他:“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十二岁以下的儿童,你就安心出门吧。”


Eddy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是是,赶紧走吧,十分钟前你就说要迟到了,别忘了你的小提琴。再见,老妈子。”


Eddy还磨磨蹭蹭地站在门口,Brett不耐烦地抱起胳膊:“干什么,还想要个一路顺风的吻再走吗。”


Eddy听了,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主意不错。”


他在Brett惊愕的注视下走过去,快速撩起Brett的额发亲了一下:“我走了。”


“……”


Brett愣了大概有十秒钟,不是因为Eddy的吻,他就是一条黏人的金毛犬,随时会忍不住凑过来舔你一口。他是因为自己的心跳而愣神。


心脏。在胸腔中部偏左下方。Brett一直以为那里是空荡荡的,或者坏死了,他只是一个病歪歪的灵魂,住在匹诺曹的木偶身体里,木偶不需要心脏。


而就在刚才,十几秒前,他胸腔中部偏左下方的地方,心脏像是从冰雪中复苏的野草一样砰砰跳动起来,那动静那么大,像一连串重重的鼓点,像两千只鸭子同时尖叫。


他沉默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久才回魂似的看了眼时间,走进厨房开始折腾。


会结束的。他对自己说,所有的痛苦,折磨,梦魇。都会结束的。


黎明将至,他们终会迎来日出。


 

12


事实证明随时随地走神不是一个好习惯。


Brett被微波炉里的盘子烫到的第一反应是:完蛋了,Eddy以后肯定不会再放他一个人在家了。


盘子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它翻滚着,像个优美的跳水运动员。可惜迎接它的不是游泳池,是坚硬的瓷砖。


盘子碎掉的声音,Brett急忙蹲下去收拾。


“你不能这么做!”


Brett茫然地抬起头,他想搞清楚声音是哪里传来的,这听上去像是他自己的,他在大叫吗?带着比盘子还要烫人的怒火?


“你没权利管我!”


Eddy的声音,Brett左顾右盼,连人影都没看见。


“你也没权利不告诉我,你怎么能……”


Brett的视线回到一片狼藉的地板上,盘子的尸体支离破碎地横陈着。


他刚刚打碎了一个盘子,然后怪事就发生了。Brett试图捉住思路的线头。他开始觉得这个对话有些熟悉……在哪里听到过?


“我以为你会选择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是了,就是它,这句话像是拨开迷雾的手,像最后的那块拼图,像一盆当头的凉水。Brett颤抖着回忆起来。


是那个梦,他日复一日做的梦。最开始在医院里,他以为他喝多了,失控地跳来跳去,手舞足蹈,还失手打碎了一个酒杯……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吵架,他,Brett和Eddy。他们愤怒地冲对方大喊大叫,他气得抄起那个可怜的杯子砸在地上。


杯子和盘子,它们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不十分相似,却足以化为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于是灾难降临。无数激烈的争吵呼啸着灌进他的脑袋,他骤然心率加快,像是有人把他从万米高空的飞机上推了下去。


Brett恍惚觉得自己摔在了地上,脸贴在冰凉瓷砖上的感觉把他从头晕目眩里拉回了一点。他想挣扎着想爬起来,却一手撑进了盘子的碎渣里,疼痛刺伤了他。


疼痛。Brett睁开眼睛,殷红的血迹渗出来,血珠在空中拉出一条细细的线,在白色的碎片上溅出一朵小小的血花。他现在需要能安抚他的东西,Eddy,被窝,或者,或者……


他像瘾君子抓住针筒,溺水者抓住稻草那样抓住陶瓷片,扎进皮肤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太用力了,位置也没有选好,但他不能控制自己。疼痛以二百八十迈的速度在他体内狂奔,他肯定出了很多血,手摸到哪里都是湿漉漉的,Brett没有去看自己的惨状,他像仰望星空派里的鱼一样看着天空。天空的蓝色是让人舒适的,宁静悠然的,以前Brett只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任何好的,积极的,美丽的东西都与他无关,但他现在突然想摸摸这片蓝天。


冷,眩晕,每一秒Brett都变得更加糟糕,但糟糕到了一定程度他却突然放松了,疲惫的宁静席卷了他。


他慢慢合上眼睛。

 


13


消毒水,白炽灯和监护仪。


Brett在这个环境里慢慢捡回意识。


Eddy在门口,他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了,他叽里咕噜地说出一大串专业名词,听得Brett头晕。认知障碍、精神分裂、抑郁症……每一单词都像是在宣读Brett的罪名,医生就是法官,他马上要落下审判的小木槌,关他一辈子的禁闭。


Brett打了个冷战,他沙哑地喊了声:“Eddy!”


门外的审判戛然而止,Eddy推门进来,他的脸上带着冷冰冰的愤怒,他在Brett的床前站了几秒钟,像是在思考是用椅子揍他还是用拳头。医生跟在他后面,他检查了一下Brett的情况,仔细询问了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得到了否认后他在纸上刷刷记了两笔,转身走出病房。


门被关上,Brett意识到真正的审判现在才要开始。


“为什么要这么做?”果然,Eddy简直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发难,他拽过椅子坐下的时候手背青筋暴起,Brett下意识缩了缩。


“我……”


“不。我不听解释。”Eddy抱起了胳膊,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真是好样的,我再晚回来五分钟你现在就该躺在太平间了,脸上盖着白布,你父母,我,我们的朋友都围着你哭,是不是这样你就高兴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回家看到的是你躺在地上,呼吸都快没了,上帝才知道我是怎么把你送到医院的,过两天我要收到的交通罚单能把你埋起来,我送你去抢救,医生给你下了两次病危,护士来来回回地给你取血袋,而我只能坐在那里看着,你猜我是什么感觉?等你被救回来了我回去给你拿住院的东西,我一开门看到的还是那滩血!”


Brett沉默地接受Eddy的愤怒,他知道Eddy需要发泄,如果是他回家看见Eddy割了腕奄奄一息,那他现在可能会动手抽Eddy一顿。


Eddy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终于停了下来,他的情绪从火山顶落到了马里亚纳海沟,“我不能失去你,Brett,我不能。”


Brett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没法控制自己,我想起来了,我们吵架的事情……然后我失控了,就这样。对不起。”


沉默许久。


“你不用说对不起。”Eddy的声音听上去格外疲惫,“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Brett固执地说,“病的是我。”


“不要这么说自己。”Eddy皱起眉,“你是意外,很快就会好的。”


Brett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里缠着雪白的纱布,他不知道是什么挑起了他的怒火,也许是纱布太刺眼,也许是白炽灯和监护仪太烦人。


为什么大家都要假装他是正常人啊?


“我说。”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加了重音,“我病了,有问题吗?”


Eddy像是受到了惊吓,猛地抬头看他,但Brett自顾自地说下去。


“今天不这么干,我明天也会的,明天没有还有后天,还有我以后的全部人生,我脚下埋着破片地雷,谁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爆炸,然后它今天就爆炸了,你以为这就完了吗?我就站在一大片雷区的正中央,这种破事它还会有无数次。”


“Brett……”


“我就是个他妈的疯子!”Brett骤然拔高了声音。


他大概是恨自己的,不然他不会在说出这句话时感到一阵咬牙切齿的快意。


“那个人,我出院那天遇到的那个人,他说我别想再出去,他说对了,我再也出不去了。我才不是正常人,我醒过来以后连正常人是什么样的都不记得了。Eddy,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我一直在沼泽里,就陷在那里,不上不下,你们都站在岸上看我。你给了我绳子,我爬上来,我就和你们一样了吗?不会的,我浑身都是脏东西,脚印都是脏的,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来自沼泽。所以别再说我是正常人了,搞得好像只要我愿意,我的病就会好一样,可是我根本就做不到。”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一样划开自己的皮肉,把五脏六腑都暴露给Eddy看,鲜血淋漓,撕心裂肺,好像这样可以把他对自己的恨意都流放出去。


“别管我了。”他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想哭的,是泪腺自作多情。


沉默许久。


“Brett。”Eddy的手放到他头顶,“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很好。”


Brett挥开他的手:“出去!”


他低着头等待孤单降临,但是Eddy没有动,过了半晌,病房里寂静无声,Eddy还是没有动。


“……你怎么。”Brett哽咽地开口,几乎说不出话,喉咙紧得像是被人掐住一样,“你怎么还不放弃我?”


Brett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Eddy用大拇指帮他擦脸上的眼泪,他的声音轻柔地传进Brett的耳朵里。


“我爱你,Brett。我曾经差点就离开你了,不会再有第二次。”


Brett再也承受不住,他往Eddy那边倒下,温暖的怀抱迎接了他,Brett胡乱地抓住了什么,也许是Eddy的上衣,或者他的手腕,Eddy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Brett终于放声哭出来。

 


14


“你确定这有用吗?”Brett看了看Eddy,又看了看医生。


“也许,吃药有用但是缓慢,我们需要尝试不同的疗法。”医生回答他。


Eddy站在医生身后,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目光,Brett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接受这个方案。


 

 

 

“想象你在开车,时间是凌晨一点半,你开得很快。你看到了什么?”


“我一手操纵方向盘,另一手拿着手机。”


“手机开着吗?”


“开着,我在给别人打电话,但是没人接,于是我退出来,点开一条新闻。”


“什么新闻?”


“一架飞机在起飞时失事,掉进海里,无人生还。”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有一辆车逆向行驶,我的车速太快,没有躲开。”

 


 

 

“希望这样能刺激他想起来,如果可以,那接下来的治疗就很容易了。”


“谢谢。”Eddy回头看了眼病房里还在沉睡的Brett,默默松了口气。


医生走了,他关上病房的门,走到走廊的窗边看向外面。


一个半月前,一架飞机失事,Brett以为他在那架飞机上,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赶往机场,然后和一个酒驾加逆行的蠢货发生了交通事故。那个蠢货只是轻伤,Brett却昏迷了整整十天。


他大概是不愿意醒过来,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只有灵魂缺位。醒来后又陷入各种精神异常的漩涡,Eddy对此手足无措,他只能祈祷Brett能够康复。


Eddy不抽烟,如果他抽,那他现在肯定叼着一根,让尼古丁缓解他的愧疚。


他和Brett相识十年,从没有过争吵,无论作为朋友还是恋人。他们之间似乎没有这个概念,直到他们对未来的选择出现了分歧。


Eddy想去留学,Brett把他俩的简历投给了昆士兰交响乐团。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吵得天翻地覆,Brett砸了一个酒杯,Eddy转头就自己预订了去奥地利的机票,他还把航班号发给Brett,下一秒就被拉黑了。


万幸的是,Eddy的大脑在最紧要的关头冷静了下来,他站在航班的登机口,看着同航班的乘客们一个个登机,从大排长龙到零星几人。


“先生?”最后一个客人办理完毕,美丽的空乘小姐带着职业的笑容看他。


Eddy回过神,他转身走了,机场的广播开始催促他登机,Eddy没有回头,他走出了机场。


后面的事情一环扣一环,他在回家的路上接到医院的电话,彼时他还在思考该怎么面对Brett,然后他手忙脚乱地奔到医院,看见的是昏迷不醒的男朋友。


 

 

 

风从外面吹进来,春天的风妩媚动人,带着醉人的温柔,那是让万物生长的春风。


Eddy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他吓了一跳,慌忙转身,看见Brett披着病号服站在他身后,他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明亮,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被这双眼睛看住的时候 Eddy只想亲吻他,给他戴上玫瑰和勿忘我编织的花环。Eddy深刻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Brett,是奶茶、甜甜圈、小提琴、小夜曲、任何他能想到的甜甜的,美好的事物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他的Brett。


“Eddy。”他轻柔地说,“我感觉睡了很久。”


他凑近一点,用手指摸着Eddy的眉骨,然后是眼睛,鼻子,再到嘴唇。


Brett的手放到Eddy肩膀上,微笑着吻了他。


“我终于能看见你了。”


春风吹拂,深海之上是万里晴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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